產(chǎn)品詳情
作者簡介黃朝光,男,漢族,1984年生,云南通海人,現(xiàn)居建水。紅河州作協(xié)會員、建水
縣作協(xié)理事。在各級各類報刊雜志發(fā)表小說、散文、詩歌、**近百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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烤煙房
烤煙房,是我的出生地黃龍村一段時期的特有標志,留給我的記憶是淡綠挾金黃的,何其短暫又何其輝煌。
聽老一輩人說起,民國時期的通海,于兵荒馬亂中開了全省烤煙種植先河。改革開放后,玉溪卷煙廠看中杞麓湖沿岸沃土,給出極其優(yōu)厚的條件,使村民操起種煙的家伙。一座又一座烤煙房,拔地而起。早一點的,是土房式,于我出生或記事前已存在;后來,建蓋磚房型,我成了在場者。
烤煙房大抵是那時候村子里最高的建筑物,造型猶一個“凹”字,兩邊高聳的部分,是烤房裝煙葉的部分,中間則是堆煤和操作爐子的所在,一邊一座爐子,煤是共用的,也有的烤煙房,只有“凹”字的半邊,那就是獨立的一爐一房,功能依然完備。
烤煙一年一種,不到七月的時候,冬眠一年的烤房便自然蘇醒過來。要準備的事情也多,首先是燃料,一車一車的煤,從華寧縣過來,通海縣到華寧縣的公路幾乎成了運煤專用線。到了村子,遇到不會翻兜的車,還得村民自己下,下到大場上,又得分解,弄小,最后又裝入“凹”的中間。其次是確定烤煙人,烤煙得有專門的技術(shù)人才,村里的那些師傅應(yīng)該是受過專門的技術(shù)培訓(xùn)的。盡管如此,誰火候掌握得好,誰的技術(shù)略勝一籌,誰會把好煙烤成了丑煙,村民心里有稈稱。這烤煙師傅,說到底,是個出力不討好的活計,盡管有一些補貼之類的,但終究是不好做活的。煙烤好了,那是種煙人自己種得好;烤出了問題,肯定是你師傅的水平不行。村民為此斤斤計較,總想自家的煙葉跟著技術(shù)好的師傅跑。其實,對于煙葉來說,種是一個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,烤其實比種更重要得多,誰家不是瞅著這幾畝幾百斤煙葉過日子呢。
為了平衡,村組上的當家人,便想出了“流動”的辦法。烤煙師傅是流動的,他可能這爐煙烤的是一號爐,下爐煙烤的就是二號爐,總之不會死死守著一個爐子一直烤。村民采摘的煙葉也是流動裝爐的,每烤完一爐煙,就下達下一爐的任務(wù)數(shù),李家多少桿,黃家多少桿。按照任務(wù),大家各行其是,各摘自家煙??痉繑?shù)量是足夠滿足村民的,所以往往一爐煙烤完,空出的爐子不止一個,所以即便村民想算計著自家煙葉進哪個爐子也是不容易的。編好的煙裝爐,同時空出三號、五號、八號。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煙會進幾號爐。這樣下來,雖然村民偶爾會對一兩爐煙沒有烤好而抱怨,尤其是煙葉質(zhì)量上乘,的確是溫度、時間把握不準而出了壞煙,感嘆惋惜之情不絕于耳,但多數(shù)情況下,還是會把這個問題歸于自己是運氣不佳,在那樣人情樸實之下,也還是充分啟動了對烤煙師傅辛苦付出的保護。種烤煙講究程序、環(huán)節(jié),無論是育苗、移栽、除草、施肥、打岔(即打去多余的岔枝,保證主干的生長)、摘取、編煙、烘烤、抹平、分級、交購,馬虎哪一步,都可能前功盡棄,一點懶那也偷不得。
編煙是我印象深刻的工序之一,工具是一根比礦泉水瓶口粗一點的竹竿,一米多的長度是固定的。竹竿的兩頭寫上了名字,以便一爐子煙出爐時區(qū)分開來。村民的姓名講究輩分,這幾乎預(yù)示了即使是一個人口八百千把的小小村落,同名同姓的概率也是大大增加了。黃姓是第一大姓,輩字呢,如果以我的“朝”字,往上是“正”“家”,往下是“忠”等,取名的空間只剩第三個字,哥弟少的三兩個,多的五六人,再加上識的字有限,覺得“平”“學(xué)”“國”“亮”“光”都是好字。也就在這小小的煙竿上體現(xiàn)了出來,同名同姓的,往往以年齡大小為序,大的一家寫上“黃正平(大)”,另一家小的寫著“黃正平(?。?。煙竿上系著可耐熱耐濕的繩索,煙葉就靠它固定在了煙竿上。編煙兩個人更快一些,一個負責編上去,另一個負責把兩片煙葉子或背對背或面對面整理對齊,遞給編的人,多數(shù)時候,兩片葉子是不朝一個方向重疊編上去的。為何?背對背、面對面,空隙要大一些,使烤爐的溫度充分與葉片接觸、氤氳,以最大程度避免烘烤不干的情況發(fā)生。
我見過一個人自己整理煙葉,自己編煙的,那效率可就低多了。這時候,小孩子的作用就體現(xiàn)了出來,編煙也是技術(shù)活,繩索繃得過緊,傷了嫩嫩的煙葉,如果過松,還沒進烤房,可能就散了架。遞煙,大概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農(nóng)活了,三歲小孩也是可以做的。我那時候就多干著這三歲小孩的活計。煙葉摘得多時,就會有十幾竿,少的時候就那么幾竿?;钣嬍禽p巧,麻煩在后面,完成編煙遞煙,手掌心糊了一層黏黏的東西,肥皂水對之無用,洗衣粉也愛莫能助。好在可以用細沙或鋸末參入洗滌劑,使大力氣搓揉,等漂過了手,感覺已經(jīng)是脫了一層皮,而那至今我依然沒有弄清是什么粘東西,似乎還留星星點點在手。等過一兩天,它的味,它的色,它的形,它的粘,已經(jīng)完全褪去時,只見父親又擔著一擔煙葉從地里出來……
烤煙雖然是比較辛苦的一段日子,但也是我們小孩兒最幸福的美好時光??緹煏r,捎帶烤紅薯、烤洋芋,成了那時有效抵御饞嘴的方法之一。我們往往從各自家里帶上洋芋,去烤房里找烤煙的師傅,請求他幫我們烤洋芋。看著他們打開爐灶,爐里黑黑的煤炭,紅紅的火焰,高高的熱度,我記憶猶新。師傅一般是一堆玩伴里誰的爸爸、誰的叔叔,多數(shù)都是沾親帶故的,完全不熟悉的,找得不多,九十年代的孩童是害羞的、內(nèi)向的、靦腆的,不似今日小孩的大方。洋芋烤得最多,只需用火鉗把大的小的圓圓的扁扁的,在爐門一放,不出幾十分鐘,香飄四溢。直接吃,已經(jīng)屬于美味,如果能在弄點干辣椒面出來,輔以花椒、醬油等,那可就是又辣又麻又爽了。也正是在那個時候,我才稍微明白了烤煙師傅們的辛苦,一入屋內(nèi),便感熱浪撲面而來,越近爐灶浪越大,又是七八月的天氣,那滋味可想而知。另外,每隔上一段時間,他們還必須身入烤房里,看看煙葉的顏色變化,查查整個烤房各個角落的情況。那種濕悶,令人難以忍受。在時間上,從裝入一爐子煙開始,就必須堅守到一爐子煙烘烤完畢,二十四小時必須在崗,雖實行的是換班,一輪下來,疲乏不可避免。有時還碰上意外,有一次就發(fā)生了火災(zāi),等撲滅了火,一爐子煙也全部報廢。
物質(zhì)不豐,能吃的東西也談不上太多。在不烤煙的時候,只要遇到一堆火,我們第一想到的,就是弄點什么能吃的東西來烤烤,以飽飽餓肚。真是什么都烤!烤蠶豆、烤綠豆、烤茨菇、烤紅薯、烤洋芋、烤包谷、烤小南瓜、烤豐收瓜,物物皆烤。食材嘛,田地里都是。自家有的摘自家的,自家沒的摘別家的,只要不破壞毀壞了莊稼,弄點吃的,沒人管你??镜氖澄?,一旦有熟的跡象,被扒出來,我們也顧不上表面淺淺的灰末,便狼吞虎咽,毫無斯文可言。斯文可是要餓肚子的。玩耍于外,往往從破破的木門里沖出一個小伙伴,后面跟來的可能是他媽“小豺狗吃的”“餓死鬼”“餓死鬼托生”的大嗓門,那準是那家伙偷吃了什么不應(yīng)該吃的東西。
種煙其實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,在我初中以后,煙葉逐步退出了村子的種植舞臺,各種蔬菜種植方興未艾,辛苦了十幾年的烤煙房也閑置了下來。在二零一七年,暫停了二十多年的批地皮建新房政策在黃龍村重啟,位于村子核心地帶的烤煙房自然成為了拆除的對象。
一座座烤煙房在挖機的隆隆聲中,不出幾個小時,便轟然倒塌,一座也沒有留下。而我的記憶,也隨著它完全倒塌,再也回不去。